诗歌｜林白：植物志（人民文学 2021-06）
林 白
人民文学 2021年06期
寂静降临时
你必定是一切
1
无尽的植物从时间中涌来
你自灰烬中睁开双眼
发出阵阵海浪的潮声
在火光中我依稀望见你们
那绿色的叶脉灰色的蝴蝶
一同落入黑暗的巢穴
年深日久
你们的星光被遮住了
越过水泥丛林我望向山峦
你们开始上升
那一群水牛在哪里
丘陵般苍灰色的牛背
移动着，成群结队
2
如此遥远，如此痛切
木棉花，你疯狂的热血
浇灌了无数代疯子
在三月的北流河边
木棉花彻夜高喊
声如激水，如振鼓
凤凰花也是
鸡蛋花也是
还有巨大的乌桕树
我从未见过它满树花开
但这并不妨碍
它们早已消失的彩色羽翼
在夏日的风中回响
3
龙眼出现在我两岁
它在手心满满一握
透明、滑溜、甜
世界浓缩，闪闪如珠
然后龙眼长到了树上
我用手剥开，龙眼变成桂圆肉
一簸又一簸，五分钱一簸
荔枝头顶烈日，在六月
脚穿白铁桶的大靴子
自荔枝场铿锵前行
从东门口西门口到水浸社
荔红色风暴与太阳雨交替
它们成群结队倾泼甜汁
为防止头晕
透明如玉的甜果肉要加上盐
这莫名的古方我至今不解
但给我早年的微醺吧
给我沙街与林场、甜度与河流
给我早恋的无边禾田
早熟的崭亮夏天
4
曾以为世上的鸡蛋花树都是大树
满树鸡蛋四季剖开
新生的鼻涕虫螺曾经奔跑
高大的玉兰树倒映在水面
两棵万寿果树和外婆一同出现
果实弯曲，十分奇怪
泡酒，补肾，兼治手骨麻
紧挨着是一棵大红豆树
我捡回红豆放入火水灯
比橘子红，比木棉亮
红豆其实有两种
一种叫台湾相思豆
此外还有一种鸳鸯豆
三分之一黑，三分之二红
烂漫的童谣如天籁
我们去摘扶桑花
顺便捡几朵玉兰晾在窗台上
玉兰树下的犀牛井
据讲系苏东坡上岸处
宋朝的北流河
早就流往天上
5
甘蔗从时间中行来
失去已久的糖再度变得坚硬
穿过瀑布的甜汁
你已拍翅而起
那飞离的白色蝶翼
再次停在车前草的穗状花序上
在月亮缺失的夜里
我遥望糖榨
那碾压的结构嘎嘎发声
而我将到处找你，直到你出现
我双手握住甘蔗的一节
向上，以撑杆跳的姿势
亲爱的甘蔗，你从时间中行来
一路应答，喃喃有声
6
在瓢泼大雨中我重新看见了
黄皮树
与枇杷树
我在树下全身湿透
为了某些重逢就是这样
雷鸣电闪
我还望见凛冬夜晚的柚子皮
八百瓦的电炉和脸盆
孤身的永夜
内心浓雾滚滚
沙田柚，你以整只柚子皮照耀我
还加上你的芬芳
而我见到的木瓜都是孤独的
太平间的院子，一只瓜独自
伸到屋背菜地边，河有高岸
树干瘦长有棱形状孤寒
锯齿状的巨大叶子
用来漏掉无常的雨水
7
那美妙的番石榴
也已从时间中醒来
从北流直至同纬度的南美
像火一样饱满
你坚硬的籽
自深渊落向我
整日整夜绽放的还有
狗豆、芋苗、红薯叶、南瓜花
桐油花的薄红
羊蹄甲的紫蒲
四月蔷薇的赪紫和粉白
以及泥土中一切的你们
此时尤加利树冉冉升起
叶子与花与花柄
那斑斓的韶光与我肌肤相亲
米色的小花漏斗形的花柄
我们穿成一串串
长的项链，短的手链
体育场的尤加利树
是距离万人大会最近的阴凉
高音喇叭里仅存的安静
大舞台之侧，露天银幕的正反两面
当晚霞降落成为漫天蜻蜓
细小的米色花散落在我的枕头
8
若转世为植物
我会成为哪一棵呢
或者就是木棉树吧
我安心地开出花
结成绵桃
用木棉的绵絮
填充某只枕头
我也愿意成为凤凰木
以枝条振翅，以花代火
我也喜欢当剑麻
开一串白色的铃铛
或者番石榴，或者杧果树
我愿意成为你们中的任何一个
9
而那时你在哪里……
不如你转世为榕树吧
或者马尾松
或者尤加利
我保证你生在河边
与沙滩与萝卜在一起
你的花落在沙地上
成为我的项链和手链
我将以指甲花汁染上红色
在深夜的阴影里
我将重新看见
大水退去仍在原地的你
你斑斓的檎黄与赪丹，以及坚硬的墨绿
你俯向河面的身姿
我应答你，无穷无尽的植物
以同样的喃喃之声
[责任编辑 刘 汀]
本期编校：梁 豪
本期制作：郑书君 樊金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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